张敬珏: 忆故人

作者: 张敬珏  (据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英语系教授张敬珏于 2018 年 10 月 25 日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追思会上发言整理)

翻译: 刘昊 (Associate Professor of English at Tsinghua U 清华大学外语系副教授

“A Remembrance: David Wong Louie.” Amerasia Journal 44.3 (2018): 4-6. 中国人用“缘分”一词来解释人与人之间命中注定的邂逅。1991 年我和祖威在旧金山 的现代语言协会年会上“巧遇”。那次黄秀玲(Sau-ling Wong)有事不能赴约,便托我去当 面告知(那时还没有手机)。我打趣问她对方帅否,秀玲说:“好靓仔”。其实我当时已把 祖威的小说读了大半,就算作者是丑八怪,我也会满心期待和他见面。见面后我告诉祖威,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英语系正在招聘创意写作的教师,并鼓励他应聘。当时我觉得把握 不大,因为以前从未有非白人教师在我系执教创意写作课,而我自己当时亦是系里唯一的 亚裔成员。祖威后来得到了这个职位,真令我惊喜交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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雷祖威

说起“缘分”,也正是在现代语言协会的一次年会上(1994 年在圣地亚哥),我认识 了阮清越。他当时在我的母校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博士。他那次的论文讨论“重振雄风”, 我很欣赏,于是跟他当面交谈。二十七年后发生了另一次愉快的巧合。2018 年 1 月 30 日,我的同事莫娜·辛普森(Mona Simpson)驾车带我和清越去翰墨博物馆(Hammer Museum)。凭借《同情者》一书斩获普利策奖的阮越清将在此分享他的小说集《难民》。 开场前我们仨在后台聊了十分钟,阮越清便慨然承诺为祖威增订版的《爱的彷徨》撰写前 言。2018 年 9 月 17 日我见祖威最后一面时,他家的咖啡桌上单放着一本《难民》—— 祖威此生最后的读物。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与两位鬼才不期而遇;我们仨会在 2019 年出 版的祖威作品集中重聚。

 

在追忆会上谈亚裔美国研究也许并不恰切,却也恰如其分。当年我和祖威都是这个新 兴领域里的探索者,我们的私人经历反映了学科状况和历史进程,对亚裔美国文学史来说 尤其如此。阮清越在百忙之中能痛快地答应撰写前言,既是出于对祖威的情谊,也因为族 裔研究领域的学者之间有着相依相助的默契。若能了解历史与文学的交叠之处,我们便能 更好地欣赏祖威的文韵。他是一位独树一帜的作家,也是一个有悲悯之心的人,曾经勇敢 地直面“人生的大灾大难”(我学的“健身正心”(Mindfit)课上所用教材的书名)。我 和祖威都曾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亚裔美国研究中心兼职。那时人文领域里亚裔面孔很 少见,甚至显得格格不入,因而这个中心就像我们的避风港湾。在前主任唐·中西(Don Nakanishi) 主持时期,研究中心使我们犹如在家园“安居”,尽管非白人作家和文学研 究者在当时仍寥若晨星,尤其难以进入文学经典领域。

 

这种被人视而不见的经历是祖威早期作品的创作背景(也是其中深埋的一条线索)。 《爱的彷徨》开创性地集中呈现了亚裔美国历史和文学史中的同类伤痛苦楚(或可称之为 元小说),对此我在《后记》中有专门论述。祖威和他笔下的人物还进一步激活了我对男 性刚柔论的兴趣。生长于香港,我的男神异于好莱坞偶像,包括那些亚裔形象。这缘自我 青少年时期,华语文学和流行媒体中最有魅力的男性并非李小龙、李连杰,却是那些因殷 勤体贴,机智风趣而令人心折的诗人才子。我很不愿看到那么多华裔美国男作家迫切地渴 望“重振男儿气概”——诉诸武艺而非文艺,崇尚恃强凌弱而非关爱体贴。

 

祖威可算是温情体贴的典范,这种类型的男性在美国主流社会常被视为“娘”,但我 却认为不论男女都可以效法。《后记》里提到了祖威文字中充满饮食的意象。2018 年 10 月 25 日在祖威追思会上,大家的发言让我进一步意识到,许多追忆都以烹饪为主题,例 如我的同事阿里·必达特(Ali Behdad)和祖威的儿子雷朱尔(Julian/Jules Louie)的 发言。阿里引祖威为此生挚友,深情追忆了两人如何在厨房亲密切磋。他也讲到,祖威因 病丧失饮食功能、嗅觉、味觉和讲话能力后,还继续为女儿雷美爱(Sogna)做饭。阿里 朗读了《爱的彷徨》中第一个故事《生日》的结尾。故事讲一个扮演父亲角色的人如何给 女友的儿子精心制作生日蛋糕,这个举动中凝聚了父爱。雷朱尔遵照他父亲的建议,“写 自己熟知的事”,于是写下这段动人的回忆:

我知道,尽管做了详细的笔记,也曾经多次帮厨,

我永远复制不出他那腌鸡肉的味道。

我知道粤式蒸鱼我学到手了,这道菜我会一辈子做下去。

我知道吃他做的菜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。

我知道如果可以再次和他一起做饭,我愿付出一切代价。[粗体为笔者所加]

餐桌上形形色色的食材,幻化成作家笔下五光十色、浓香四溢的意象,使他的文字妙趣横 生。祖威的厨艺深深印在他的子女和朋友的记忆中,不仅因为他的技艺和世界顶级大厨沃 尔夫冈·帕克 (Wolfgang Puck)不相伯仲,更因为他的厨艺传达了不辞辛苦的关爱之情— —这既是四海皆同的情感纽带,又是亚裔家庭特有的无言的爱语。此时在祖威身上,精细 的大厨、慈爱的父亲、深情的朋友、亲切的导师和那落笔传神的作家已难分彼此。但他的 最后一个角色也是非常重要的,那就是在生命尽头接受照料的一位人生伴侣。只有当一对 伴侣彼此付出,他们之间才能有切实的、由衷的关爱。在祖威备受病痛折磨期间,妻子金 杰西(Jackie;韩文名 Kim Young Jo / 김영조)不辞辛劳地陪伴他。是杰西的倾情关爱让 祖威的生存愿望得到助燃,使他勇敢地将衰弱的生命之焰延续多年。也只有祖威这样的人, 才能在杰西持续的慰藉中安然面对痛苦,延续生命历程,继续焕发光芒。

 

在祖威去世的两天前,他和我曾紧紧握手近一个小时。尽管他的生命已渐渐耗尽,那 握力却出奇地强大。然后我们拥抱告别,从此永诀。他在极为憔悴的状态下仍是那个相识 几十年,一直让我敬佩的祖威。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他仍然念念精诚,感情充沛,用 目光和手势充分地表达心意。我与祖威此生最后一晤印证了友情与文学的信念,也印证了 百折千磨也剪不断的爱。

(感谢张敬珏、国荣和王荃对译文的建议。)